越难的秘密
采访对象/埃里克·阿布拉姆斯 (Eric Abrams) ——越南PVF学院技术总监,比利时足球改革核心成员;
采访协助/耶勒·范·坎普(Jelle Van Camp)——沙特足协精英学院青训总监,前比利时圣图尔登足球俱乐部技术总监;
特约作者/朱渊;
一、成绩变化
3比2的比分,中越之战再次以国足的胜利告终。相比于之前的9次全胜,这次的比分与差距似乎又变小了。直到终场前1分钟,国足才绝地逃生。
这样的剧情,似乎如同赛前外界的预期。踢越南,越来越难,东南亚霸主如今已经拥有了与昔日大哥中国队掰手腕的能力,而这或许也是许多中国媒体争相报道越南足球与越南青训的原因。
在许多国人的传统印象里,足球世界的运行规则可大致粗暴地被分为两种:世界足球和中国足球。
这原本只是一种调侃,但重复次数多了,却开始成为一种思维方式。在足球层面,它表现为片面夸大“他山之石”,并强行让自己相信“可以攻本山之玉”。
正如众人所见,国足的胜利在一定程度上证明了中国队的整体实力还在对手之上,而越南的青训实际上远没有达到神乎其神的地步,尽管他们在进步。
那么问题来了,为什么会有人吹捧越南足球?正所谓:文无第一武无第二,足球是项竞技运动,比赛结果就是最好的证明。
过去5年,越南足球确实拿出了一张较中国足球,出色太多的成绩单。
2016年U19亚青赛四强(历史最佳)、2017年的U20世青赛入场券(历史首次)、2018年分别斩获U23亚洲杯亚军,亚运会小组赛1-0日本,最终获得第四名(历史最佳)、2020年越南国家队晋级亚洲杯8强(历史最佳),年底勇夺东南亚运动会足球项目桂冠。2021年,他们第一次进入世界杯亚洲区12强赛(历史首次),获得了与中国队同场竞争世界杯入场券的机会。
更值得令人关注的是,越南足球从2016年的亚青赛到如今的12强赛,基本保持了同一套核心班底。从U19青年队一路到成年国家队,这也难怪许多人会结合嘉莱黄英、PVF及河内FC等零碎的信息,将越南足球的进步,解读为:青训的成功。
既然如此,那我们不妨看看越南究竟如何发展青训?
二、青训学院
时钟拨回2006年,此时一位名叫阮光海的9岁少年离家学球,住进了河内T&T(现河内FC)的训练基地。儿子年幼离家,母亲有些舍不得。三番五次劝阻未果后,最终只得放行。
阮光海没想到,这种准军事化的封闭式训练,条件如此之苦,以至于前三个月自己每天都想着放弃:“当时的硬件条件很差,球员们大多年幼懵懂,所有人只能在大太阳底下苦练,训练的内容也大多枯燥重复。”
经年后,面对采访,阮光海回忆道,“而且训练中心离家很远,我很想我爸妈,我不知该怎么办,所以只能哭,每日每夜地哭。”
情况大约一年后发生了变化,彼时越南首富段元德开启了越南青训的“金元时代”。
他的嘉莱黄英集团继2001年创办嘉莱黄英足球俱乐部,征战越南顶级联赛后,再度出手,于2007年出资400万美金与英超阿森纳俱乐部以及前法国国脚让·马克·居尤(名字首字母缩写JMG)共同创办嘉莱黄英阿森纳JMG足球学校。
嘉莱黄英学院
足校采用的是法国 “克莱枫丹”模式,即全国选拔、集中训练,改变了以往越南青训由各俱乐部自主的分散状态。
作为合作项目的一部分,足校学员可以得到定期前往英格兰和法国进行试训及观摩——尽管内行清楚,这些大多数时候只是吹嘘自己资源好的噱头。
重要的是,作为学校上升通道的一部分,优秀学员还能进入嘉莱黄英足球俱乐部,成为职业球员。事实证明,“克莱枫丹”模式在短期内确实有效。对阵中国队的27名越南球员中,包括队长梁春长、前锋阮公凤在内,共有6人来自嘉莱黄英足校。
段元德只是“金元时代”的开始,嘉莱黄英阿森纳JMG足校开办不到一年,与政府、足协合作更紧密的PVF(越南足球人才推广基金),于2008年4月12日正式启动。
如果说嘉莱黄英强在软件,那么PVF则在硬件方面做到了极致。这座占地面积22万平方米的足球学院,拥有一座可以容纳3600名观众的专业体育场,为PVF集团旗下兴安队参加越南第二级别联赛的比赛场地。
此外,PVF拥有3块11人制的天然草球场和6块人造球场。PVF的硬件设施堪称一流,如为大型赛事准备的全球标准技术会议室、葡萄牙本菲卡俱乐部实验室开发的360度健身模拟器、球员身体性能跟踪装置;而在1600平方米的体育科学健身房里拥有66件专业设备、PlayerTek模拟系统、2个泳池和1个水下理疗池,还有为球员、教练提供休息的咖啡吧。
球场
宿舍
与此同时,PVF还投资建设了一个八层的宿舍楼,拥有大型餐厅、图书馆、电影室、战术教室和娱乐体育馆,所有这些都是五星级标准。
PVF足球学院采用全日制,200名学员每天上午在PVF的教室里上文化课,每天下午2点到6点进行足球训练,晚上在宿舍休息;而U17队部分队员还要代表兴安FC参加联赛。为PVF埋单的财团,名叫Vin Group,在越南这是“阿里巴巴+万达”般巨无霸一样的存在。
文化课学习
Vin Group究竟多肯花钱?这么说吧,亚足联旗下共有三所三星足球学院(最高的评级,好比米其林三星)。PVF就是其中一家,另外两家分别为亚洲传统强队全北现代的青训学院,和借世界杯东风发展足球的卡塔尔,在本土所建的阿斯拜尔足球学院(米卢目前在此挂职)。
嘉莱黄英和PVF的崛起,也迅速提升了越南所有俱乐部的青训水准及福祉。其中原因不难解释:嘉莱黄英与PVF均面向全国招生,如果当地俱乐部条件不到位,优秀学员会用脚投票,涌向这两大学院。
于是,原本在河内T&T训练基地中整日以泪洗面的阮光海,终于享受到了更好待遇。
作为与日本体系合作的案例,河内FC还将前往J联赛效力,设计进入套餐,以吸引优秀学员。2010年,河内FC大刀阔斧,又将越南军用电信公司旗下的Viettel FC训练中心收入账下,志在与嘉莱黄英和PVF形成三足鼎立之势。对阵中国队的27人大名单中,共有8人出自河内FC体系。
有了国内巨富企业的慷慨相助,越南足协顺水推舟,在2012年建立了一套较为完备的联赛体系。如今,越南足协拥有6个年龄段的全国联赛(分别为U-21、U-19、U-17、U-15、U-13和U-11),足协也强制规定参加顶级联赛的队伍必须组建各年龄段梯队,参加各级别全国青少年联赛——这套规则,大约在5年后逐渐被中国足协所推行。
目前越南联赛分为4级,顶级的V1联赛共有14支球队,第二级别属于半职业,受新冠影响从原本的12支缩减为10支;第三级的乙级联赛,有22支球队;此外还有地区性的丙级联赛。
越南联赛
尽管背后有财阀支持,但越南财阀的经济体量却完全不能与中国、日韩等老大哥们同日而语。相较之下,越南职业联赛的竞争力和商业化水平普遍较低。哪怕偶尔有队伍在亚冠联赛中与东亚区传统豪强扳手腕,结局也通常不太乐观。
三、业内担忧
越南国内对此有一种说法,他们认为与其在国内联赛打造一支亚冠级银河战舰,不如将越南联赛定位成亚洲法甲,主打“孕育天才的联赛”。
对此,国家、国奥两队一手抓的主教练朴恒绪不敢苟同。至少,这位近几年因率队取得优异成绩,被国民奉为“神明”的韩国教练,不是越南青训“金元时代”的信徒。
朴恒绪
当被问到越南足球进步主要靠什么?朴恒绪回答道:主要是两方面,第一是政府对于足球这项运动的支持。第二就是人民对这项运动的热爱。
这段回答看似滴水不漏,毕竟在任何时候强调了“上下团结一心”的概念永远正确。但作为一名专业足球教练,他却只字未提在越南国内搞得如火如荼的“青训”军备竞赛。
因为在他看来,这套军备竞赛其实做得很一般,或者说压根和青训本身无关。因此当被问及退休后的理想时,朴恒绪直截了当地表示,希望在在越南建立一所足球青训学院!
“越南并不具备一个完善的足球青训体系。这里没有草根足球,没有市场化的足球培训机构,职业俱乐部也没有完善的梯队架构。”9月9日,朴恒绪曾招入5名U22队员参与集训,但多数都以陪练的形式进行,最后这批球员无缘最终的23人大名单。这份大名单中U22的队员仅有3人,且能力都不足以竞争主力,这跟阮光海与阮公凤同龄时期存在明显的差距。
“唯一值得称道的,就是在河内北部(PVF于2017年从原本的胡志明市,搬迁至北部兴安省文江县,毗邻首都河内),有一座名叫PVF的足球训练中心。越南是个狭长型国家,所以如果这个国家能分别在北部、中部和南部各设置一个国家级训练中心,会是一个有效的解决方案。在这个国家,没有当地支持想仅凭外资的力量建立一座青训中心,简直难于上青天。所以,我希望能在退休之后,靠一些当地企业的支持,建立一所足球学校。”
财团式青训,究竟有没有改变越南足球的传统格局?当我将这个问题抛给埃里克·阿布拉姆斯时,他的回答是:没有。
埃里克·阿布拉姆斯(Eric Abrams)何许人也?今年64岁的他,是比利时足球改革小组核心成员,是亲手打造出比利时黄金一代的青训专家。如今,他是PVF(越南足球人才推广基金)的技术总监。
阿布拉姆斯
他大权在握,掌握着有关这个国家青训的所有资料,但他却丝毫不避讳自己的身份。当我向他抛出一堆关于越南青训的问题时,他只是无奈地摇着头、抚摸自己的额头:“这一切都是形式大过内容。”
四、青训危机
“我认为他们(三大财阀与政府机构)对青训存在误解。”阿布拉姆斯坦言,“青训不仅仅只是招募和圈养,更是一套复杂的协作机制。”它不是刻意设计的空中楼阁,而是顺理成章的水到渠成。
“老实说,越南这大部分顶级职业球队连体能教练和队医都没有,你还指望他们在青训层面做得多专业?”
阿布拉姆斯
上赛季,维特尔FC(即越南军用电信FC, Viettel FC)巴西中锋佩德罗·保罗在一场比赛中受了伤。赛后,主教练把他拉到身边说:“快回家休息吧,等你伤好了再回来训练。”
保罗起初以为主帅在开玩笑,于是在家躺了一夜后,第二天早上前往俱乐部训练基地,想与俱乐部讨论解决方案。但俱乐部工作人员却以伤病为由,拒绝让他进入更衣室,并重复着主教练的建议:“回家休息,等你伤好了再回来。”
保罗求助无门、一筹莫展,此时还是另一位巴西老乡给他指了一条明路:去PVF试试,因为PVF有全国最先进的康复设备和专业人才。事实证明,这名老乡的建议十分靠谱,保罗最终康复痊愈。但在为期两个月的治疗养伤期间,他没有得到俱乐部的任何一点帮助,连在PVF的医药费都得自己支付。
好在保罗最终在两个月后,总算被允许再度进入俱乐部更衣室,并被告知第二天就得上场比赛。
“指望一家企业,长时间为一个地区甚至国家的足球事业输血,这种做法本身就不太现实。”阿布拉姆斯继续补充道,“企业以盈利为经营目的,如果足球无法为他们的盈利产生价值,那么趁早抛掉足球,才是合理的企业经营之道。”
2018年,经营11年、培养出一大批越南国字号球员的嘉莱黄英阿森纳JMG足校,宣布关门。当年为这一项目一掷千金的嘉莱黄英集团,如今正面临着与恒大集团类似的财务危机。
嘉莱黄英关门
2021年2月26日,越南范朗教育集团(集团旗下还有一所范朗大学)正式从Vin Group手中接过了PVF的掌管权。借此股权转换之机,PVF也总算摘掉了半官办的帽子,彻底走向市场化。
那么问题来了,为什么Vin Group接手期间,管办分离没有成行?原因自然是多方面的。Vin Group的突然脱手,恰与越南国家经济政策的转变契合,脱手PVF后,他们抽调大量资金投入教育与造车领域。
越南青训“金元时代”的三足鼎立,如今只剩下一个半,还被要求在未来3年内,实现自主式市场化运营。
五、青训难题
“金元时代”是盛宴,但它注定不属于每个人,也不会只停留在某个时刻。越南足球在过去6年的高光时刻,即便不是青训的成果,也必然意味着他们做对了什么。
那么他们究竟做对了什么?
“越南总算搞清了一条关于足球的真相:竞技足球,其实是一项选拔机制。”阿布拉姆斯继续补充道,“越南媒体至今仍在重温当年嘉莱黄英足球学校刚开幕时的壮观场面,比如第一年共有7000人报名,最终16人入选;2009年报名人数高达10000人,只有10个孩子最终留下。”
“在职业足球领域,这样的淘汰率非常合理。只是我对如此庞大的报名人数,持怀疑态度。毕竟针对如此庞大的报名人数,业务再熟练的专家也无法在短时间内做出合理的筛选和判断。”
那么PVF的筛选机制又是如何?“PVF遇到的情况与嘉莱黄英恰好相反,基于非市场化运营属性,PVF的选拔大多依靠教练员和球探。因此我们的人才池规模有限。”
当然,限制PVF人才池规模的另一个原因在于,PVF并没有为学员们配备一个合理的上升通道——和嘉莱黄英与河内FC不同,PVF旗下并没有一支顶级联赛球队。PVF过去的愿景,是通过圈养一群孩子9年后,将他们输送给顶级联赛中的各大俱乐部。
“但他们显然低估了一个孩子,在9年时间中可能产生的身心变化。球员首先是人,而人都是复杂的。”阿布拉姆斯借机也分享了目前工作中遇到的三大难点。
第一,是应付那些对足球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官员和足协领导。“有太多次,一些领导会指着名单上的球员姓名询问我:你觉得,这名球员有多大概率能踢上职业?75%?45%?”
“对此,我只能一遍遍地告诉他们,一名球员的成长是一条波动的曲线,你不能用某一个时刻的表现去定义他的未来。”阿布拉姆斯趁机开了个玩笑,“此外,我会友善地劝诫他们,《足球经理》游戏和现实生活不一样。”
第二,希望自己治下的教练员尽早具备独立工作及自主思考的能力。“我不是上帝,因此教练员没必要对我说的每一句话言听计从。我希望我们能在达成理念一致的前提下,进行平等的交流甚至辩驳。”阿布拉姆斯坦言,自己最希望离开越南时,能留下一群有思想、有个性的本土教练,他们会“沿着我们认同的方向,一步步搭建出一套适合越南的球员培养体系。”
是的,“目前的越南足球压根没有体系,完全依靠管理者的个人能力,这样持续不了多久,因为管理者迟早会离开。”事实上,“这个现象在亚洲大部分国家都存在,唯一的例外就是韩国和日本。其他国家的成功大多短暂,且大多归结于运气。”
第三,是越南球迷和媒体常常对国家队和球星盲目自信。以12强赛为例,越南输球后的第二天,媒体和球迷总会对球队报以惋惜和遗憾。比如输给澳大利亚,越南最大的报纸使用的字眼是“憾负”,并表示越南主要输在身体对抗上。“拜托,这就是两支不同级别球队的较量!我反复观看了比赛录像,越南队无论在哪个方面都全面落后,我们必须正视这个事实!”
再比如,2019年夏天,越南前锋阮公凤租借加盟比利时俱乐部圣图尔登,并在比赛替补时间登场。“阮公凤被称为越南梅西,登陆欧洲被认为是背负了整个国家的荣耀。”
但时任圣图尔登技术总监耶勒·范·坎普却认为这笔交易诡异至极:阮完全不适应比利时足球节奏。在一线队,他连训练节奏都跟不上;勉强在预备队跟上了训练节奏,也会被队友用身体碾压。
阮公凤
“俱乐部甚至一度考虑让他跟随青年队训练。总而言之,他的各方面能力,完全达不到欧洲职业水平。”既然如此,那这笔租借究竟如何成行?事实上,圣图尔登由日本DMM集团控股,这笔租借是日本财团在越南推广品牌的公关策略。阮公凤也在那次登场后不久,提前终止了租借协议,回到了越南。
“还有人鼓吹阮光海,并希望他能在日后前往欧洲效力,这其中就包括我的前任特鲁西埃。老实说,阮光海是名有特点的球员,相较其他越南球员,他确实出类拔萃。可即便如此,他也并不具备哪怕在欧洲次级别联赛上场的实力。只能说,越南足球整体仍处于一个很低的水准,需要时间和耐心。”
六、人口潜力
但“越南足球未来可期。”阿布拉姆斯此时话锋一转。
“自上任以来,我每天待在办公室的时间,从不超过2小时。我习惯到一线去亲自考察和交流。让我惊喜的是,这个国家不缺少天才,甚至天才人数比我原本预计的还多。”
此外,“越南拥有9500万人口,其中20岁之前的青少年人口比例高达24%,这也就意味着,我们拥有一个2280万人的人才池。这让我兴奋不已。你知道,这几乎是比利时人口总数的三倍。”
按照阿布拉姆斯的理论化推测,基于越南的人口构成,其最合理的FIFA排名,应该在23名至30名。而如今越南的FIFA仅为95位,因此他们还有许多工作要做。
阿布拉姆斯的下一步计划,是与邻国建立一套更频繁的交流机制。因为他认为以越南为代表的大部分亚洲国家,不具备在短时间内迅速构建一套草根足球体系的能力,再加上亚洲国家国土广阔,年轻球员势必会缺乏规律性的比赛机会。
尽管目前越南足协拥有6个年龄段的全国联赛(分别为U-21、U-19、U-17、U-15、U-13和U-11),但他认为,这些时长不过2个月的赛会制比赛,其实没有多大锻炼价值。
“足球或者足球比赛本身,就是一个鲜活的教育场景。年轻球员的成长不仅需要正确引导,更需要足够的犯错机会,通过不断纠正这些错误,他们会逐渐形成一套独立且成熟的世界观,而这在我看来,是踢好足球的关键。”
在中越之战后,戳破越南青训的秘密,有且只有一个好处:它帮助球迷更好理解职业足球。就像孩子们在成长的过程中,突然有一天发现这个世上压根不存在圣诞老人。